《明枭》第3章 干票大的
那名少年与姜澜同岁,自打四年前,姜澜一家由满桂下令抽调来锦州后,便是玩得最好的那几人。
这几人里,数他的官职最高,祖上一直有正六品千户袭职,其父在大凌河之战牺牲前,官任左屯卫正五品屯田佥事。
这次敌后潜入行动,姜澜本不想带上他,因为他真的是个“秀才”。他自幼攻读儒家十三经,喜文少武,心气颇高,放在军营里,当个坐营都司还行,若是当个武官,一定是向后冲锋的骨干。
当然,他也有令姜澜称赞的一点。小秀才郭桓是真的喜爱读书,且头脑聪明,心思细腻,他善于文政,精于统筹,这是姜澜这个“少年悍匪”队伍里,缺乏的一点。
『满桂:孙承宗中军副将出身,原辽西军团总兵官,孙承宗时代,与袁崇焕、赵率教一起,并称为辽西三巨头。三人一同折在了1629年的那场北京保卫战,属实可惜。
正六品千户:自嘉靖四十二年,“忍者神龟”徐阶徐阁老成功扳倒严嵩,开始主政后,直到他的学生张居正时期,腐朽不堪的卫所制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改革,包括“三户抽一”、“额田实授”、“军吏世袭”等。自此以后,只有京卫和亲军卫的千户长,才是副五品或正五品。』
郭桓与韩飞还处在震惊中,马泽宇将那张“供销清单”慢慢展开,瞧见两人还在发愣,他回过头淡淡撇手,笑道:
“都愣着干啥,我这不是怕﹍咱万一哪天在人堆里让鞑子砍翻咯,咱把这大纛往身上一裹,好歹还能给咱留个名号竖个碑啥的,别叫人真当匪子给随意埋咯不是。”
“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知道姜澜是开的玩笑,可也就不再多问,下一秒,众人的目光随之紧紧盯在那张纸上。
“煞煞煞!都是煞啊?”
韩飞一手扶着屁股,一手指着那张羊皮纸,连戳三下,大为不解。
“澜,我怎么看不懂了,这不就是给女真武官们的孝敬明细,一张贿赂清单嘛!
这能看出煞来?窝铄老薛,恁不惠带矬了吧?”
他是凌云堡内,与姜澜一起长大的发小,河南人,1614年生人,比姜澜稍大一岁。身长五尺近四(172㎝),身材精壮面容黝青,标准的豫西面孔。
他性情外张,贫嘴不羁,其父也是凌云堡的两位总旗之一。
崇祯帝继位不久,陕西的数万“白宝山”就流窜到了晋、豫两省,姜父在河南剿匪时期,韩飞的父亲就在所内担任总旗至今,堡内的玩伴,除了薛岳,数韩飞最为相熟。
一边说着,韩飞一边在帐内里外翻找着,他屁股上中了靶。
九环,差点丧菊当场。
幸好当时姜澜反应快,甩手便是一记流星斧飞掷而出,将那名鞑子砍死在地,要不然,以女真鞑子的准头,就不是中臀靶,而是十环正中胸靶。毕竟女真人的箭术水平,个个都是军中好手。
他裤头上全是血迹,急需找块干净的长布做裤头,可是挺大的帐篷内,唯一一块干净的长布也给两人包了伤口,他非常生气。
这帮天杀的鞑子,裤头全让他们抽烂了。
“这不中,老薛,下次换窝扮商队,恁去潜伏。他奶奶个腿,恁一路吃香滴喝辣滴,可恁知道窝这一个月咋过来滴么?
那帮建奴鞑子,拉个屎滴功夫见不着壬,就踏玛紧个摁着抽,可踏玛腾咧!”
“把恁爪子捺开。”
姜澜拿出一支毛笔,两人太熟了,他用掌背将韩飞的手腕推开,示意他安静,别聒噪。
“下次战斗时,你可别再学人家画本里的大侠,还傻站在那大喊名号,你当这是写小说呢,水浒看多了你。
这次人家是反应不及,以鞑子的准头,若是十环透靶而出,回去,我只能送你去宁远高公公那了!”
姜澜一边笑着打趣道,一边在纸上认真地涂写着。
纸上是辽阳城周边各千户级关城的孝敬明细,主要有丝绸和江南茶叶两项。
这次他拜托允儿兄长打探的驻防情报,即是纸上关于辽阳南部一带各个关城、军堡,驻防的八旗士兵人数和招降的汉人士卒人数,这两项就是前者。
姜澜和叶赫纳拉·林泰,约定的解密数字,是一个日期,那一天,是九月十八日。
姜澜将每个城关,两者的孝敬数字各减去918,就得出了蕴含实际信息的数字。
身旁众人瞧明白后,五只脑阔齐齐围了过来。
“好家伙,整个辽阳城周边,一起加起来竟有上万八旗主力!难怪这些年,除了毛帅生前创建的东江镇,明军从未登陆过辽东腹地实施破袭战。
自打萨尔浒大战大胜后,后金六万骑马的步兵逐渐成了一人双马,乃至三马的骑兵兵种。
其后,自皇太极继位以来,短短六年时间,就将后金的七万多女真主力,全部完成骑兵化。这上万人马里,机动兵力能有六千人,明军多为步卒,野战需要数倍兵力才能与之抗衡。
光这东宁城,就驻有三百鞑子、八百汉卒,再算上披甲阿哈,得有一千三百人,厄滴乖乖!人数还不少!”
薛岳指着这次行动的目的地,东宁城,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澜,虽然这张布防图是往年旧期,可大致的兵力分配应该差不离。
跟咱先前猜的差不多,敌方人数众多,具甲全备还有坚城依托,我方人手不过数十,铠甲还不够,1∶26的兵力比,悬殊﹍悬殊太大了!”
秀才咽了下口津,瞳孔深处,亦是忍不住地发颤。
与姜澜三人一起潜伏了一个月,又多少了解了东宁城的驻防情况,来前那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心气早已遁消,余下的,除了一心报父仇的执念,更多的,是30个日夜里,与此往复的自我怀疑。
『东宁城:位于鞍山以北四十里,辽阳城以南十五里,原是明朝辽东都司下辖的东宁卫。明控时,此卫卫衙及大半兵力与辽东总兵府衙一起,在辽阳城内办公驻防,东宁城一般只有两个千户所驻防。』
『八旗从未有过汉八旗和蒙八旗,只有八旗满、蒙、汉,此时后金的实力还未能组建得起八旗蒙、汉部队,蒙兵牛录与汉人牛录只有几十个,每个牛录的编制比女真牛录少,约两百人数不等。
此外,此时的八旗部队,各个牛录中的佐领、代子(副佐领)、达旦章京(相当明军百人队主官)及拔什库手里,还有披甲包衣。
这些人除了没有俸禄和落户的权利,待遇也尚可,原本都是明朝军户出身,熟悉战阵,战斗力很强,八旗所有牛录加起来,约有万余人。』
姜澜点点头,反笑道:“哈哈,人数嘛是不少,不过——宝,你一路过来,可曾感觉鞑子的驻防据点内,可有什么变化?”
“变化﹍?”
薛岳微微侧过头,思索了一瞬。
“厄是第一次潜入后金腹地,不过一路过来,发觉这里的鞑子,似是比辽西那边的鞑子还要嗜贪些。一路过来,明刮暗抢,像是在囤积粮食一样,看见咱带的精米,眼睛就放绿光。
『精米:即褪完外衣的大米,后世叫成品粮,和褪掉麸皮的白面一样,古代都叫细粮。在古代只有真正的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细粮,绝大数人都是吃带壳带外衣的粗粮,也叫原粮。
原粮比加工过的细粮更好保存,古代军队的军粮多为原粮,细粮那是文官和武将吃的。
这种大卡较低的食物,一天三斤,也当不得精米两斤。在副食品稀缺、劳动强度极大的古代,一般干重苦力的汉子和行军作战的士兵,真正要想吃饱,一天得四斤原粮下肚。』
而且当班值哨的士卒也要松懈些,站得开不说,一张嘴满嘴酒气,白天都能看见女真鞑子邀肩搭背穿街走巷。听说皇太极治军颇有法度,他手里的士卒比老奴时期纪律严苛多了,按理不会如此。”
“嗯,宝,你观察得细,确实如此。那,依你看,八旗士卒为何如此贪婪和懈怠?”
“这个﹍”沉吟少息,薛岳倏地抬头,回道:“厄路上也有在判断,一路走来,看到的也不是八旗军的全貌。
按常理来猜,要不就是镶蓝旗治军稍差些;要不,就是沿路的守军前些日有过大的调动,人马和物资大多转运了出去,剩下的守军,粮食不够、人手也不够,再一个主官也不在,便也就胆大了些,应是如此。
可是,澜,有一个情报或许你还不知道……”
薛岳与姜澜从小一起长大,默契自不用说,二人对了个眼神,姜澜眸光一亮,笑道:“宝,你也猜到到了。”
“嗯,这点,厄正想和你说。”
〝!?〞
帐内,除了小乙,另外三双惊异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结在薛岳的脸上。
“二月二十六日,厄们从辽河东胜堡上了岸,中午,在一个盘口内,正好见到了拦路警戒的侦骑。前方应是有大军行进,方圆数十里的主路都戒了严。
厄是侦骑出身,感觉不对劲,一般来说,鞑子在自己的领地戒严范围不会布得这么远,也不会用侦骑代替哨骑开路。
待得下午,厄便返身摸了回去,然后,葛一处山头上,正巧看见那十名侦骑拍马回去。看方向,应是往东北方向,沈阳去的。
厄不敢摸得太深,远远地尾随其后,终于,在他们大军远去的后方,看到了行军的马蹄印子还有大量牛羊粪便。
厄快马加鞭,由小路穿插,折回大路,埋了俩侦骑,观察了三十里。
好家伙!六马并排,跑步转快步的停顿辙痕,绵延七、八里长,应是有三千人数的骑兵调动。
厄们来时的那条路线,只经过辽阳西部、南部,若是辽阳东部、北部亦是如此,整个辽阳一带,怕是有六千人数的骑兵部队在调动。
厄赶紧回头,并让卢家领队火速赶路,不得住店。
商队都快跑成两截了,骡子也跑死了一批,终于在入夜时分,沿着鞑子行军的反方向,厄看到了大量的马粪、羊粪,而且,相聚三四十里,这粪便居然还是湿的。
依厄牧羊的经验判断,这粪便是一个半时辰前拉的,误差不会有两炷香(一时辰有八刻,一刻分三盏,一盏分两炷,一炷香约两分半钟)。
蒙古马虽比不得咱的关西大马快,可耐力好,在有换乘马、不带辎重的前提下,鞑子的骑兵仅是一个白天,便能疾驰一百二十里路。
而那支鞑子军队,三四十里的路,仅用了一个半时辰,这铁定是急行军!
这是重大军事调动,不是常规布防调整!后金,这是要集结部队,发动战争了!
只是一路过来,都是既定路线,没有其他方向的佐证,厄还不能判断后金这是要征集多少的部队,发动多大的战役。”
〝啪啪﹋啪!〞
一番话陈述不短,结束后,帐内几人不由齐齐鼓掌,眼中尽是拜服之色。
姜澜中途连连点头,心底不由为自己的发小竖起了大拇指。
军队中,尤以斥候身份的侦骑为精,二弟官云接任堡内侦骑什长前,薛岳便是前任什长。他这一路过来,观察之细致,反应之机敏,仅以一人之力探查到的事情,就相当于一个百人队侦骑干的活。
而且,最关键的,这可是敌方的腹地,难度可是五星级!
在极度危险、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一人、一骡、三个时辰,小路折大路﹍再转小路﹍再折大路……
期间,还要过敌盘口不说,还能骑着骡子,顺带着徒手毙俩侦骑,来来回回,跑了一百一十里,这……这也着实夸张!
“宝,若是这次能活着回去,以你的本事,少说给你谋个把总都是屈才了。不说别的,我小时也牧过羊,单就马粪辨时差的本领,真比你不得,我只能辨个两刻钟误差。”
一旁的裴擒虎,即是那位巨人,姜澜的结义三弟也走了过来,他刚才正抠着鼻子,听到中途,人都愣住了。
他也拍了拍薛岳的肩膀,赞道:“还是薛大哥你厉害,俺只能辨个把时辰,其他的,怕是只能辨个公母了。”
面对众人的夸赞,薛岳面上少见的还有些羞色,他微微笑了笑,然后回过头,熟悉地伸出中指,将肩膀上,那颗黄豆大的奇怪玩意,弹出老远。
帐内,气氛顿时燥热,秀才的眸中亦是有了些许光亮。
“老薛,你探查的情报是对的。辽西那边恐怕还不知道,时隔四个月,建奴鞑子又要兴兵了。
我和澜先于你们来此,信息掌握得全面一些。鞑子这次,仅是辽南四卫,就调走了小五千人数的主力,将近六成的人马。
若是辽东东部、辽东中部和北部,以及建奴老寨赫图阿拉也是如此的话,可以判断——后金这次,应是集结了后方七万兵力中的六成人马,整整四万大军!
论规模,此次后金调动的主力堪比去年大凌河城之战!”
“我的天!”薛岳和小乙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震惊之余,薛岳忽然想到了啥,凝眉道:“按理说,后金才打完大凌河之战不久,不可能会对辽西或是北方边关再行越墙掳掠之举。他哪有这个底子,年年发起大战?
经此反复,怕是五六年内,大明﹍将有倾覆之祸!”
“不——这次皇太极的目标,不是大明。”帐内,姜澜伸出食指,在羊皮纸外,左上方的一个角落,重重点下。
“鞑靼﹍?”
“对,是鞑靼。准确的说,是漠南蒙古,林丹汗!”
众人顺着姜澜手指的方向,伸长脖子凝视着那里,若有所思。
“我的情报来源可靠。
自崇祯元年(1628年)三月,皇太极亲征林丹汗,攻克察哈尔部的多罗特部后,俘虏的民、奴就多达10万之多。
其后,当年九月,皇太极第一次以盟主的身份统率蒙古、女真军队西征,再次击溃了察哈尔部。由此,皇太极在老奴的基础上,继而成为满蒙联军事实上的领袖,能够号令数万人数的蒙古各部战丁。
其实际控制疆域,已囊括万里边墙﹍以北半数领土,其威势,比之宋时大金,恐不遑多让!
这四年来,林丹汗远遁大鲜卑山(即大兴安岭)以西,龟缩不出,皇太极一直有将其彻底灭之的想法,以斩断黄金家族在蒙古各部的影响力。
这次征蒙古,听说是蒙古各部出一半的粮草,才能让皇太极,仅仅过了四个月后,再次集结大军征伐。”
『“鞑靼”是明朝官方给的称呼,自蒙古帝国建立后,黄金家族及其统治的治民便一直以“蒙古人”自称。
察哈尔部:漠南六个万户部之一,黄金家族直领,实力最强,鼎盛时期,单是其一部,就能出六万战丁。
万户是单位,非是户数。蒙古除了需要交纳赋税的民,还有依附的奴,六部加一起,在林丹汗的七世祖(蒙古人结婚早,七世也就隔了118年),一代中兴之主达延汗统治的鼎盛时期,总人口不下一百二十万,战丁过二十万。
当然,彼时的蒙古已断代了铁器的冶炼技术,蒙古兵质量落后,及至明后期,蒙古人别说铁甲,家里有口大铁锅,就是富户人家了,这样的军队,自然打不过女真人。
更别说蒙古各部,离心化严重,面对统一的后金八旗,基本就是挨锤的命。』
姜澜没告诉这处消息的来源渠道,他必须要绝对绝对保护叶赫家仅剩的血脉,保护那对兄妹的安全,因此,连薛岳等人他都不能说。
“此时此刻,辽阳城附近,八旗主力应不过四千人数,辽阳城内应有二千数百,东宁城主力应不过五百,加上披甲人也应不过六百。”
而眼前的鞍山矿场,六百驻军及百来个披甲人已经调走了一半,剩下的三百多人里,有八十名女真士卒驻守在主矿以北六里的铁西堡镇,另有五十多人驻守在主矿以南七里的大孤堡镇,兵力较为分散。
这些女真士卒自打主力出征后,平日里作风懒散,值守懈怠,如今暴雨停工,道路泥泞人马难行,各个据点通达不畅,正是天赐的好时机。
诸位!——”
姜澜敲了敲面前的木案,眸中一团炙热的火焰陡然间升腾而起。
“没想到咱第一次摸进来,就碰到了二十年不遇的大好时机,此时敌方兵力空虚,因此,除了原定的东宁城营救计划,这次,咱还可以搞票大的。
“大的﹍?”
众人微微张口,神情一愣。
“对,干票大的!后金不是喜欢抢劫么?他们能翻山越岭,千里奔袭,毁我城关,掳我百姓与牲口,掠我粮食与金银,为何咱就不能在人家地盘搞一把?
咱这次,就着这次暴雨的机会,要么,大纛一裹,砍死拉倒!要么,盆满钵满,满载而归!”
〝噼~啪!〞
帐内,那盆篝火轰地一声,升腾起数尺高的火焰,这一瞬,所有人的脸上俱是一片通红。
姜澜一番话,着实震撼了众人,也调动了众人心中那份压抑许久的年少热血。
眼见众人情绪高涨,姜澜索性放开了,连连飙出脏话:“咱来前都发了誓,反正生死看淡不服就干,这次,狗日的鞑子若留不下咱的五十颗人头,劳资非得把裤腰带给撑破了回去!”
此时此刻,帐外,那伙忐忑不安的伐木工匠们,借着焖肉饭的香味逐渐有了稀疏的、针对女真鞑子的啐骂声。
姜澜心中窃喜,他指了指帐外,环顾众人,眸中,那团灼然升腾的火焰再度拔高。
“尼玛德!毁我城关,劫我京畿,掠我数十万百姓与牲畜如入无人之境,这次你不在家,劳资不给你把房子点咯,跟你姓!”
“对大哥!抢他酿德,连张擦屁股的草纸都不能给他剩下!”
“对!窝铄哪有只准他抢咱,没有咱抢他的道理,莫说擦屁股纸,裤头也不能给他们剩下!能带走都带走,带不走,咱都给他烧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