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日头也带了几分灼热温度,合着浸透花香的春风,倒是颇有几分暖风熏人醉的味道。
一辆雕花描金的马车,从街口拐进巷子,很快,便在永安侯府门口停了下来。
在门外等候的女使,见到马车,当即上前,不等车里的人出来,就已经先开口。
“叶夫人,大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语毕,她只瞧见,一抹云矾色裙摆,出现在视线中。
目光上移,一双算不得细腻但胜在白皙的手,交叠放在腰间,纤长手指,衬得细腰盈盈一握。
左手虎口处,一个月牙瘢痕,痕迹浅淡。
府中女使,多次在私下议论过,这位叶夫人,虽出身乡野,但实在貌美。
真不知,这样好的小娘子,为何就得不到二郎君的喜爱。
叶南星自然不知,眼前女使心中所想,只是在听了她的话后,转头吩咐觅月将药箱送回赏花时,而她跟着女使,去了延福居。
正是春色正浓时,延福居庭院中,一棵桃树,开得正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叶南星十年前来永安侯府,就听说过关于这棵桃树的传闻。
当年,永安侯与大夫人卢氏刚议亲,便亲手在院中种下这棵树,承诺要与之共白首。
此事在京中流传开,人人皆言,侯爷与夫人伉俪情深,实在是一段佳话。
可无人知晓,在议亲之前,永安侯已经在外头,养了外室,还有了一个儿子。
直到卢氏入府,生下沈渡后,伤了身子,被金紫医官判定再难有孕,永安侯才将寄养在外的母子接回府中。
那位外室,便成了如今府中的薛姨娘,而那位外室子,自然便成了侯府大公子,名唤沈泽。
“叶妹妹,我定要送你一枝不会凋谢的桃花,等你长大了,就拿着那枝桃花,嫁给我当娘子。”
十年前,就是在这棵桃树下,沈渡曾亲口对她说过这话。
可后来,她已经学会了做永不凋谢的桃花,也成功嫁给了他,却再也找不回年少时的情深。
收回思绪,叶南星不敢耽误片刻,赶紧踩着石阶,进了主屋。
主位上,坐着神色严肃的卢氏。
在她左侧,一张花梨木圈椅上,坐着一个貌美娇弱的妇人,虽上了年纪,但那细长眉眼,却也窥得几分年轻时的风流光彩。
许是常年缠绵病榻之故,那般孱弱模样,倒像是外头的风稍微大一些,都能将她刮了去。
“君姑,妇回来了。”
叶南星上前,先给卢氏行了礼,然后,才转身,朝着那娇弱妇人行了礼。
“孙小娘万福。”
孙小娘也赶忙起身,朝着她回了一礼。
“南星,你来府中已有半载,怎的还没学会规矩?孙氏乃是小娘,你是正经的夫人,又何须给她行礼?”
见到叶南星这般做派,卢氏当即冷声呵斥。
一番话,说得叶南星当即噤了声。
她实在不明白,分明都是被困于后宅之中的可怜人,为何还要这般苦苦相逼。
男人用三妻四妾将不同女人困于内宅之中,而为了男人不值钱的爱,又要去轻贱同样身为女子的其他可怜人。
反倒是作为罪魁祸首的男人,将这一切摘得干干净净,坐享齐人之福。
这些尊卑规矩,她大抵是一生都学不会了。
看见叶南星不说话,卢氏只觉有些无力。
她宁愿叶南星反驳她两句,这样自己好歹能借此机会,敲打一番。
可她偏不这样。
眼神一转,卢氏又瞧见了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孙氏。
“孙小娘,你也该好生管教三郎,莫要教他忘了自己是何身份,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让他心中有数,莫在外头丢了永安侯府的脸面。便是仗着有郎主宠爱,也不该忘了,二郎才是嫡兄。”
她干脆将所有怒意,发泄到了孙小娘的身上。
被突然训斥,孙小娘愣了片刻,但随即反应过来,赶紧起身,朝着卢氏微微一拜。
“女君教训得是,小妇定当铭记于心。”
听得卢氏一番话,叶南星也反应过来,必是先前城外之事,传入了她耳中。
大庭广众之下,沈知白那样拂了沈鹤寻的面子,难怪君姑会生气。
“行了,你先退下,我与南星有话要说。”
卢氏郁结于胸口的怒意终于发泄,顿时爽快不少,微微挥手,便屏退了孙小娘。
“南星,你见过那位虞小娘子了?”
待屋内没有外人,卢氏也不再遮掩,直接开门见山。
“是。”
叶南星微微颔首。
“你认为,那虞小娘子如何?”
卢氏飞快蹙了一下眉头,才又恢复笑意,目光紧紧盯着叶南星,等候她的回答。
“虞小娘子自是好的,家世清白,玉雪可人。”
叶南星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卢氏满意的点头,又继续道:“我瞧着,你性子恬淡,最是贤良,想来,也有容人的度量。”
她心里明白,自己若不直接挑明,依着叶南星的性子,只怕也会继续佯装糊涂。
见卢氏已然将话说得这般明白,叶南星直接跪了下去。
“君姑恕罪,妇自小便立誓,绝不与旁人共事一夫,既夫君有另娶之心,妇愿自请和离。”
她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让人听得明白。
此话一出,卢氏气得一巴掌拍在小几上,又指着她,训斥不停。
“身为女人,你怎可这般善妒?男人三妻四妾本为常理,二郎不过是想将那虞小娘子娶进府中做个平妻,不会抢了你正妻的位置,你竟连这也容不得?”
闻言,叶南星只觉得有些可笑。
她抬起头,对上卢氏盛怒的双眸,缓缓开口。
“君姑既有容人度量,所以君舅娶了孙小娘,薛小娘,赵小娘,可君姑果真是真心愿意这些人,出现在君舅枕边吗?”
“我……”
卢氏没想到,叶南星竟有这般胆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君姑,妇不明白,为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必须从一而终?”
叶南星又问道。
“叶南星,你放肆!身为女子,怎能说出此等秽语?夫为妻纲,这本就是流传至今的规矩,身为娘子,自当听从夫君。”
卢氏气得脸色通红,对面前的人,也是多了不一样的看法。
她竟从来不知,叶南星竟是这般巧舌如簧。
“阿娘自小教妇识文断字,也曾说过三纲五常之列。《春秋繁露·基义篇》有言:天为君而覆露之,地为臣而持载之,阳为夫而生之,阴为妇而助之。可见这夫为妻纲,也讲究阴阳平衡。
《素问·生气通天大论》又言: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阴平阳秘,精神乃治。此方才符合阴阳者,天地之道。
如今妇与夫君,便如同阴阳失衡。长此以往,不过徒增怨恨罢了。
世人默认妻不贤,夫则休之,为何不能夫不正,妻可改嫁?”
叶南星一番引经据典,说得卢氏越发愤懑。
“好没规矩的话!叶南星,去祠堂跪足两个时辰,好生反省,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卢氏又命令道。
“君姑让妇去跪祠堂,妇自当听从,但妇并无任何错处。”
叶南星站起身,朝着她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延福居。
暖风和煦,勾勒出她裙摆漾开的模样。
卢氏瞧着叶南星挺直的背脊,暗暗叹息。
这叶娘子,什么都好,唯独性子实在太过刚直,怕是会吃了亏。
须臾,她又想到叶南星方才说的那些话。
倘若当年,自己如她一般,敢于反抗,那如今自己的日子,是否又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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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妻和正妻:平妻和正妻,都属于三妻四妾之中,三妻就是指一正妻,二平妻。所以,卢氏才说,即便娶了平妻,叶南星还是正妻。
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不贤,夫可休之,出自明代《封神演义》,因为设定是宋朝,就没有完全引用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