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是个神奇的群体。
有的生活乏善可陈,寝室教学楼食堂三点一线;有的生活跌宕起伏,逃课打架夜不归宿,把校规上明令禁止的行止全部做了个遍。
陶酌是前者。唯一有些许不同的是,她是四点一线,她还得去兼职的餐厅弹钢琴。
从上一次见过谢临瑾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两人连微信都没有聊过,谢临瑾又是个不爱发朋友圈的人,而陶酌这段时间身边也没发生什么有意思的故事,朋友圈发得也少。
两人很默契地在彼此的好友列表里“躺尸”。
吃过晚饭,陶酌坐上前往兼职的地铁。
地铁上挤满了结束了一天工作,眼神空洞的打工人。
五感里,陶酌的听觉最为灵敏,嗅觉最为迟钝。可在这载满牛马,死气沉沉的地铁里,陶酌的鼻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里浓稠的怨气味道。
陶酌觉得自己的怨气已经很大了,可是抬起头一看,乘客们呆滞空洞的眼神,再看着映在车窗上的自己,陶酌觉得自己至少眼里还有点点光亮。
陶酌突然对自己的未来开始担忧。她不想变成这副被工作折磨得无欲无求的悲苦样子,但又找不出防范的办法。
地铁进站,广播里的女声字正腔圆地报着站名。陶酌从思绪里惊醒,抬头看显示屏,发现自己已经到站了,抓紧帆布包的带子,熟练地从从两个女生相互靠着的背脊中间挤出。
到了餐厅,换上裙子,陶酌按着曲谱弹琴。
休息间隙,陶酌提着裙摆去卫生间。
站在洗手池边,陶酌低头仔细搓着手上的泡泡,余光瞥到有人走到身边。
那人拧开水龙头,也在洗手。
冲洗干净双手,陶酌抬起头,想对着镜子整理一下裙子,目光在看见镜子里的另一个人时顿了顿。
又见到谢倚琼了。
她今天时一身职业装的打扮,长而卷的头发因她低头洗手的动作,而垂落耳畔。
哪怕只是洗手,陶酌都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强大的气场。
谢倚琼洗好手,抬起头照镜子,猝不及防地跟陶酌在镜子里来了个视线相撞。
她从不在不重要的人物身上花费什么心力,那些不重要的人可能上一秒才见过,下一秒她就不记得了,但陶酌她记得,因为陶酌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第一次见陶酌的时候,谢倚琼发现谢临瑾往她身上看了好几眼。
最后经过自己的提醒,谢临瑾才有些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那顿饭结束,谢倚琼先走,车子在路口停下等绿灯,谢倚琼突发奇想地降下车窗,往餐厅门口望,发现谢临瑾的车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谢倚琼心里暗叫糟糕。
会遇见陶酌,是谢倚琼意料里的事。今天同人约吃饭时,对方很有绅士风度地将餐厅的选择权交由给她,A市好吃的餐厅很多,谢倚琼无端地想到了陶酌兼职的这家。
谢倚琼是个不婚主义者,结婚生子并不在她的规划以内。但奶奶却是传统的思想,坚定地认为结婚生子是头等大事,眼看谢倚琼催不动,她改了想法,去催谢临瑾。
前几天家庭聚餐,谢倚琼又见到了谢临瑾,她打趣问谢临瑾,相亲得如何,谢临瑾摇着头,笑容有些无奈,说对方女孩子很好,但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跟着父亲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年,谢倚琼已然是个洞察人心的谈判专家,她仅从堂弟无奈的笑中,就能闻弦歌而知雅意,那日餐厅里弹琴的女孩才是他喜欢的类型。
上次匆忙,也怪谢倚琼没把陶酌放在心上,她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两眼,只觉得陶酌长得漂亮,可是这个世界从不缺漂亮的人。她实在好奇这个让弟弟挂念的女孩究竟有什么其他的魅力,故而将今晚的约会定在了这里。
谢倚琼到餐厅时,悠扬的琴声已经盈满室内,窗边坐着几对年轻的男女,餐厅的灯光昏暗,只有餐桌上的烛光摇曳温暖,配上舒缓柔和的琴声,一切都显得如此暧昧旖旎。
谢倚琼往钢琴那瞥了一眼,陶酌看着曲谱弹琴,分外专注。
有句话谢倚琼十分认可——“一个人认真的样子最美”。陶酌弹琴时是发着光的。
本只想远远看她一眼,没想到却在卫生间里来了个近距离的偶遇。
这个偶遇的地点属实不太好。
谢倚琼偏过头,视线从镜子上移到陶酌的脸上,年轻就是好,满脸的胶原蛋白。她微笑地朝陶酌颔首,离开时,她轻声对陶酌说:“琴弹得很不错。”
陶酌怔怔地看着谢倚琼的背影消失在卫生间门口。
谢倚琼知性、利落,全然没有谢凭瑶身上的大小姐的骄纵。
来不及多想谢倚琼留下的那句夸奖,陶酌拍拍脸颊,呵斥自己不许胡思乱想,提着裙摆又去弹琴了。
结束兼职,算工资的时候,店长突然多给陶酌转了五百块。
陶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额,提醒店长:“给多了。”
店长摇头笑,拍拍她的肩,“没给多,收吧。是有客人觉得你弹琴好听,特意给你的小费。”
脑海里闪过谢倚琼在卫生间里夸她琴弹得不错的画面,陶酌比划了一下身高,问:“是一个高高瘦瘦,大概这么高,穿了身黑色职业装,头发披着还有点卷的女士吗?”
店长欣喜点头,“对对对,就是她。你认识?”
认识吗?除了知道她是谢临瑾的堂姐,其余一无所知。陶酌摇头,“不认识。”
陶酌没有那么清高,若是其他客人给的小费,她一定乐呵呵地收下,转头在寝室群里说请室友们吃夜宵,可偏偏这是谢临瑾堂姐给的,她不想要。
陶酌也说不上来这种怪异感来自哪里,她总觉得自己收下了,就好像低他们谢家人一等。她想要平等,她不想收。
“不能收。”陶酌对店长说,语气不卑不亢。
店长有些生气,觉得陶酌在卖弄清高,但还是耐着性子劝她:“收吧。这五百块可比你弹琴一晚上值钱多了,你就当是开了直播,这是榜一给你的打赏。你们学生,就是假清高,太理想主义。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就懂了,跟什么都别跟钱过不去。脸面这种东西在金钱面前都是可以抛弃的。”
店长的语气不容置喙,陶酌愣愣地收下了,但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走在回学校的路上,陶酌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余额,多出来的五百块明晃晃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陶酌是个俗人,她很爱钱,但此刻,她觉得钱真不是个好东西。
谢倚琼用五百块告诉了她,她和他们是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
走到寝室楼下,陶酌心一狠,点开了谢临瑾的微信,他们的上一次聊天还停留在谢临瑾让她好好上课。
陶酌把五百块转给了谢临瑾,又简单概述了今晚的经过,让谢临瑾帮忙向谢倚琼传达感谢,同时表示不需要她的小费。
收到陶酌消息时,谢临瑾的航班刚落地。
此番来Z市,是来集团旗下的一家科技子公司开会调研。
看完陶酌的信息,谢临瑾眉头一皱。一旁的助理杨泽见他这般反应,以为是工作上遇到了棘手的问题,默默停下了脚步,在谢临瑾右后方半臂距离处站定,站姿端正,等待上级的工作指令。
谢临瑾察觉身后有人逼近,摁灭手机屏幕,警觉地回头一看,见是助理杨泽,眉头一松,“车呢?”
杨泽一听,不由得在心里责怪自己的不周到,忙不迭地掏出手机,神色慌慌张张,“我这就联系司机。”
杨泽转过身去打电话,谢临瑾再次打开手机,再一次看着陶酌的消息,眉头又跟着拧了起来。
她又一次称呼他为谢先生,就像要划清界限一样。
没有回复陶酌的消息,谢临瑾往外走了几步,在人潮汹涌的机场勉强找了个还算安静的地方,给谢倚琼打去了电话。
电话通了,响了好几声铃后,谢倚琼才接起电话。
她的声音有些慵懒,没有平日里的冷静与端庄,可能是刚泡完澡,“大忙人,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为什么要给她小费?”谢临瑾注视着人来人往的机场,杨泽那小子打完电话发现他不见了,拉着行李在机场里乱蹿找人。
他没说“她”是谁,但谢倚琼懂,可她偏要装傻。
“谁?”
谢临瑾当然知道她在装傻,也不挑明了说,陪她装下去,“你清楚的。”
“不能给小费吗?”谢倚琼也不再跟他继续弯弯绕绕,“难道你没给过别人小费吗?”
“那不一样。”谢临瑾几乎脱口而出。
谢倚琼来了兴致,慵懒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哪里不一样?”
谢临瑾不常给小费,除非所到的地区有给小费的传统。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所有的服务业从业者,都是普通人,谁也不比谁高贵。而给小费的行为,总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他很不喜欢。
谢倚琼对谢临瑾心里的那点小心思了如指掌,她换了个说法,“给小费跟包红包,又有什么区别?你若是觉得给小费听起来像在侮辱人,不如换个说法,就当是我给她包的红包。”
“包红包?”谢临瑾没被她绕进去,“谢大小姐,那你包的也太少了。”
谢倚琼一愣,随后笑了起来,不再和弟弟周旋,她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用意,“我没想侮辱她。我就想告诉她,你们两个没有可能,让她早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里抽身。真要说起来,反而是为她好,叫她早日看清豪门的虚伪。”
“这不就是侮辱吗?”谢临瑾说,那头的杨泽没找到他,肉眼可见地慌乱不已,拿着手机不停打着电话,估计是打给他的,怕杨泽久等,谢临瑾快速结束了这场谈话,“你应该对我说这些话,而不是找她。姐,你这事,做得挺难看的。先挂了,钱一会转你。”
挂断电话,谢临瑾往杨泽那走去。
见到人了,杨泽松了一口气,指着外面说:“谢总,车到了。”
坐上车,谢临瑾收下了陶酌转来的钱,替谢倚琼今晚的不当行为给她道了歉,随后将小费转回给谢倚琼。
谢倚琼看着手机界面上的五百元转账,哭笑不得。她原本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觉得她身上率性自由,没有谢凭瑶那种被家里宠坏了的天真与不知世故的骄纵,亦不像自己,带着枷锁与野心而活,她有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简单、纯粹与自由。
现在,她对陶酌有了些改观。她没想到陶酌会转头,将此事毫无保留地告知了谢临瑾。
所以,陶酌究竟想做什么?谢倚琼靠在沙发上,她觉得自己有点恶意揣测人,可他们这样的人家,与人相处,往往都是以利相交,利尽而疏,多一分揣测,就多一分对财产的保全。
陶酌洗完澡,看见谢临瑾收了钱,紧跟着的是一条道歉。
她握着手机的力度加重,好似下一秒就要将手机捏碎。
洗完衣服抹护手霜的夏若竹看见陶酌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陶酌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松开了手机,冲夏若竹笑笑,“突然来了灵感,想写个曲子。”
“不听不听。”夏若竹抱着头蹿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灵感之神怎么不找上我?”
师佳跟夏若竹闹在了一块,陶酌关上台灯,上床躲在床帘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道歉,她心里百感交集。
她不够聪明,本以为谢倚琼是无意之举,还怪过自己是否太过敏感,看着谢临瑾的道歉,她终于懂了谢倚琼背后的用意。
她想借机敲打陶酌,叫她不要痴心妄想。
陶酌没有回复谢临瑾。
她甚至觉得,西餐厅的兼职也该结束了。陶酌给老马发去微信,说最近学业紧张,不想继续西餐厅的兼职了。
兼职是老马的学生推荐的,不能白白糟蹋了别人的好心,于情于理,都该拜托老马帮自己去解释一遭。
老马的学生倒没说什么,只说学生确实应该学业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