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八卦,不生活,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妇从来没有闲着,好的是,芳菲在家里,这些人不敢到她家来。
艾娇其实也不懒,她争强好胜,喜面子。她的一切自信都来自于别人对她的看法。
芳菲家里有田,蒲佑诚整天守在他那小诊所,总有人来,没有空帮艾娇做农活。
艾娇自己不落别人后面,割稻打谷子主要是她来做,芳菲大一点能帮手后,就是芳菲和她妈一起做。
别人家里人多,收割起来快。
艾娇不行,她每年都要争第一,谁家谷子收得比她早,她的头功好像被人抢走一样,一年都不得劲。
从开始收谷开始,艾娇就开始骂天骂地,骂蒲佑诚,骂芳菲,打家琪,说她累,她苦,没人帮手。蒲佑诚家祖宗十八代都要被艾娇问候一个遍。
芳菲像个哑巴,艾娇怎么骂,她都不说话。
十岁不到,芳菲就跟着她妈下地,割谷,打捆,推车,打谷,晒谷,插秧,芳菲样样都行。
高一放暑假,芳菲和她妈和往年一样,去割谷打捆。
芳菲看到一条蛇钻进了一堆刚割下来的稻谷里。
艾娇叫芳菲去给那堆稻打捆,芳菲告诉她妈:“里面有条大蛇。”
艾娇破口大骂:“好吃懒做的东西,尽找些借口偷懒,有蛇就让它咬死你,活该你去死。”
芳菲怕,不肯,起身往田梗上跑,艾姣一扁担甩过来,打到芳菲的腿,芳菲倒在地上,好久才爬起来。
芳菲坐在田埂上,恨恨地看着艾姣:“里面有条蛇,你不怕它咬,你去收,我怕死。”
艾姣拿起扁担往芳菲说的那堆谷子丢去,一条红黑相间的大蛇从谷子底下爬了出来,慢慢朝前爬去。
母女二人站在田里,好久都没有说话。
那天,阳光很烈,照得芳菲的眼发花,芳菲想哭,她却没有眼泪。
芳菲想离开农村,离开这个家,她不要种田,她不想死,虽然有时候活着比死更痛苦。
剩下的稻谷,艾娇也不肯去收,蒲佑诚请了二哥蒲双合帮忙,做完给了钱,还送了酒。
蒲佑诚对艾娇说过很多次:“你不要吵,你要是觉得累,说一声,我请隔壁二哥帮手,用不着你这么辛苦。”
不管怎么说,一直没用。这是艾娇最后的价值,是她显摆的资本。
书琴家里,从来不用书琴下地干重农活。
鲁爱珍包了一些田,种白兰花和茉莉花,傍晚,给书琴戴好帽子,穿好长袖,让书琴去做两小时的采花姑娘。
书琴家也有田,鲁爱珍会请娘家两个兄弟过来帮下忙,忙完请顿吃,拿些钱和礼物给两弟。书琴家里从不为这些事吵闹。
书琴虽然是农村姑娘,但她细皮嫩肉,穿衣打扮和城里姑娘没有两样。
不止书琴不用干活,二伯家的艳红,大伯家的桃子姐姐和杏子姐姐,都不用干这些农活。
大蛇事件后,艾娇请人收的谷,她也怕死。
艾娇很讨厌芳菲,应该是从骨子里讨厌的那种。
一是丈夫蒲佑诚待芳菲太好,艾娇吃醋。二是芳菲现在不听她管教,根本不理她,叫芳菲干活,她什么事都做,就是不和艾娇说话。
村子里还有一个大姓,张家,也有六户,这六户全是亲兄弟。
其中张家老二,一直没有说上媳妇,后来从南阳逃荒过来一个女的,跟了张家老二,生了一个女儿,叫张利荣。
那女人生完张利荣不到一年,就跑了,说是张老二太穷。
张利荣和芳菲差不多大。
艾娇认张利荣做了干女儿,一有好吃的,就将张利荣叫来,在芳菲面前上演母女情深的戏码。
芳菲觉得她妈真幼稚,但是她不敢说,她敢和别人动手,但是真的不敢和她妈动手的,她妈骂她,她总是装聋作哑当听不见来应付。
看到堂屋里的那一对母女亲密模样,芳菲笑笑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桌子上,是君霞放牛前,给芳菲送来几个油做的手镯。
输液用的透明管,洗干净,里面装满彩色镭射珠光纸,再将里面充满黄色的油,用火将口封好,做成镯子样。
村子里的小姑娘一个人都有好几个。
芳菲也想弄得玩,只是提起,就被她妈骂得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同俏与美有关的事,芳菲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上次芳菲和书琴、君霞用草籽花编的花环,芳菲戴在头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芳菲是被她妈艾娇扇醒的,迷糊中的芳菲听她妈指着她的鼻子骂:“妖魔古怪的东西,不晓得自己有多丑,尽搞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猪鼻子插根蒜都比你好看,生得贱,还想去卖俏。”
那几巴掌,芳菲的脸肿了好久。
君霞早上拿几个镯子给芳菲的时候,芳菲觉得君霞有些不对劲,哪里奇怪,芳菲也说不清。
君霞说:“姐姐,我做给你的镯子,你收好了,以后,我再也不能给你做东西了。”
那年,年成不好,秧插下后不久,就开始下大雨,久久不停。淹了很多农田,形成严重的内涝。
大队里专门牵出了一条电线,到闸口抽水,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将田里的水抽到汉江。
罗汉芝让女儿君霞带儿子家山去放牛:“多伢,你不要偷懒,你把牛喂好,还要看好家山,不要让牛吃别人的苗,要是不听话,我回来打死你。”
去放牛前,君霞跑过来找芳菲,她对着芳菲笑:“姐姐,我去放牛了,我来和你说一声。姐姐,你以后不要忘了我啊!”
芳菲还摸着君霞的脸:“姐姐怎么会忘了你,姐姐会一直带着你。”
君霞笑着跑了。
下午,突然外面有人大叫:“不好了,快点,快来人啊,多伢没啦,六娃家的多伢被电死了。”
芳菲从阁楼冲了下来,她家的大门口,夕阳斜射进来,君霞站在阳光里,穿着早上的衣服,对着芳菲笑:“姐姐,我要走了。”
芳菲吓得大叫一声,再看,已经不见君霞的影子。
芳菲跟着人往出事的地方跑。
已不见人影。
君霞和家山去放牛的时候,牛被掉到水里的电线电了,君霞去拉牛,也被带了进去,六岁的家山静静地坐在田埂上看着。
等路过的人发现不对劲时,牛和君霞早就没了。
君霞的爸蒲六娃,抱着君霞往家里走,罗汉芝叫道:“是大队里的电电死了我的娃,把多伢抱到大队里去,我要他们赔钱。”
芳菲只在人缝里到君霞那只像草一样摆动的小细胳膊,还没看清她的样子,君霞的爸爸就飞一样抱着孩子冲向了大队队部。
后来芳菲要去看君霞,蒲佑诚不让:“芳菲,你记着多伢以前的样子就好,不要去看她了,对你对她都好。”
罗汉芝为了要钱,和大队部进行了拉锯战,用君霞的尸体和大队讨价还价,大热的天,没有冰,君霞浑身肿胀,已经发臭。
罗汉芝硬不松口,要了五千块钱,一千赔牛,四千赔娃。
拿到钱后,罗汉芝夫妇,买了一口小薄棺材,找几个人晚上挖了个坑,将多伢葬到祖坟一角。
多伢,多伢,多出来的一个伢。
她用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还了罗汉芝和蒲六娃的生养之恩。
别人说起多伢,都是一声叹息,没有人知道她叫君霞。
芳菲说起君霞,听的人还要想许久:“哦,你说的是多伢啊!”
没多久,外人连多伢也忘了。
只有芳菲和书琴,她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以前跟在她们后面的小尾巴,她们曾有个妹妹,她叫君霞,蒲君霞。
特别是芳菲,听到君霞出事时,她冲下楼,君霞站在光里叫她姐姐的样子,她一辈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