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做是不可能做什么,所有珩王的敌人最难以接受的事之一,就是转角遇见一个正把人折起来的珩王。
这是一种精神污染。
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愤怒和杀意——在确定珩王一定会死在他们手上之前——至少是每个春秋殿人的每日三省之一。
白雾散去,比起幽然如闹鬼的荒郊野岭,众人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在正在刨地挖坑的小明和郁。
言惊梦闲闲跑去比了比身高,“没错,还是昨晚那个。”
“这里是…青山寺?”游棠鸢在附近转了一圈,忽然盯着远处,“说起来,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梦境是在展现明和郁的记忆吧?我站在这里居然能看见远在皇城边缘的极星阁里有几盏灯笼?”她比划着,满脸困惑。
“在连周边环境都会被她忽略,以至于模糊不清的情况下?”
游棠鸢这么说,围观小明和郁挖坑的几个人却一眼都没看她,“……就这么好看吗?”
镇国侯眯眼,被忽视的不满让她开始在几个打不过她的人身上扫来扫去。
“你今天才发现?”首当其冲被盯上的学宫院长懒洋洋拢着手,“第一晚,她在宫里推窗的时候,第一眼看的就是极星阁。”
“她亲自挖这么大个坑,你不好奇她要埋谁吗?”
“第二晚,从百川山山顶望下去,有屋子和没有屋子的两条时间线里都有极星阁。”张栖抱臂接道,“亲力亲为的话,压一个她自己。”
“所以也说不定这个梦就和极星阁有关?”游棠鸢悄悄瞄一眼毫无存在感的姬疑,“……不是,死去活来还能上瘾吗?”
叶尘音面无表情吐槽,“看殿下挖坑埋人就这么让你们快乐吗?”
三人顿时异口同声,“不然呢?”
你以为他们春秋殿被明和郁玩弄了多少年?!
原本这怨气就比天大,明江昀登基前,春秋殿有一个算一个都在防备珩王的后手,也就是叶尘音,处于卧底马甲要掉不掉的惊恐期里,完全没顾得上这帮人的精神状态。
他们纯粹的心灵,美好的过去和未来,全部都被污染了啊!
“……原来不止是我啊。”
叶尘音皮笑肉不笑,在心里阴暗的扭曲爬行——太好了,大家终于都变成了珩王的样子。
“你们大熙环境这么恶劣吗?”言惊梦一言难尽的远离几人,站到明江昀身边,费解地问,“够疯才有资格夺皇位?”
这位看起来最正常的新帝一脸见惯了的波澜不惊。
他好声好气地说,“易王殿下以为第一位男帝是怎么上位的?”
言惊梦挑眉,“‘我有一个女男平等,贵贱不别的愿望’……之类的?”
“嗯,倒也不算错。”明江昀笑,“所谓皇权,本就不分女男,不论贵贱。”
“毕竟掌握权力的是人,站在权力的巅峰,什么不都是你说了算?”
“……”
言惊梦一个后仰,“这话不像是贤太子能说得出来的?”
站他面前的但凡不是个皇帝,这跟煽动谋反有什么区别?
新帝依然顶着一张谦谦君子的脸坦然的对他笑,嗓音温沉,“我春秋殿毕竟和珩王府是宿敌。”
换言之,你说对了,不疯怎么有资格跟明和郁见招拆招这么多年?
靠真心和爱吗?
言惊梦一时无语,但脑中仿佛被打通了什么关窍,打量着明江昀和姬疑……他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极星阁,旧称占星阁,由历代拥有先灵之体的国师率领一众术士能人行观象授时、占星卜运、免劫避灾之事。
虽然碍于道法反噬,这帮活神仙不常现身人前,除了求雨和年终祭典常有‘神迹’外,出手极委婉,让人恨不能编译一套能绕开天道的密码本,或者干脆当他们不存在,但无数帝国动荡中总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当年元兴帝能顺利上位的重要因素之一就在于他得到了占星阁‘顺应天命’的支持。
是以,元兴帝上位之初就将占星阁改名成了极星阁,将这帮神仙的地位又抬至一个高峰。
但这里就有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只有你们大熙有这么个‘极星阁’?
答案很明显,因为大熙实力最强,给的资源最多,他们这帮‘神仙’能获得的地位尊荣最盛。
对比在巫隐被屠了个干净的巫神冢,他们极星阁的‘神仙’们待遇不要太好。
所以,大熙君臣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这个梦境世界和极星阁有关——‘神仙’也不过是一群审时度势的人臣罢了——这说不准还是真神迹来着。
而从始至终都没在众人心里登上过神坛的国师姬疑就无声无息的站在一旁,平静地注视着小明和郁,对一切与她无关的事没有一点反应。
随着小明和郁的坑挖好,众人就跟随她的行动正式开启今夜的‘冒险’,解锁了‘被珩王当成敌人后’的……惊悚版本。
元兴七年,九月。
深夜的青山寺在高悬圆月的照映下格外沉寂,人影物影无一不模糊扭曲。
尤其是紧闭的门后透来塑像的摇晃巨影,不开门都不知道,这白日里的庄严宝相此刻竟有着如此狰狞的模样。
而眼前这个心中无神便无所顾忌的小姑娘不仅毫无反应,她还当着神佛的面爬上祂们的供桌,比祂们还要近距离熏染着供香的气息。
也对。
看着蹭了一把香火还不算完,临走都要从香炉里捞一把香灰淋在身上掩盖自身存在的小明和郁,众人心里对因梦境而起的敬畏神佛之心莫名浅淡几分。
拜神求心安,真正能实现愿望的终究是他们自己。
这么说来,他们春秋殿真是从珩王这里获得了很多本不该有的成长呢。
笑着活下去.jpg
顺带一提,众人在回忆元兴七年的秋天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的同时,也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太沉浸其中——抽取明和郁的记忆生成的梦境难以避免复刻了‘她眼中的一切’。
死去活来固然事变相给了她漫长而痛苦的生命,但同样给了她成长到如今的机会。
头一回没有明确目的在寺庙中穿行,几个常年游走危险环境的王爷/将军/君侯/武林高手粗粗一眼扫过,对青山寺的基本构造和潜入进攻撤退路线等情报就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脑海中。
言惊梦喃喃,“我是没来过吧?为什么感觉我能在这杀个七进七出?”
而其他不通此道,但同样有所体会的文士们:“……”
很好,又是知识丝滑穿脑的感觉。
完全不属于他们的感知从各种细节中侵扰着众人,让人很难不带入小明和郁的视角进一步感受这个世界。
他们跟在小明和郁身后,像是自己也行走在夜色昏暝的石板小路上,秋桂幽香萦绕身侧,静谧古寺中偶尔会有被击响的木鱼,僧侣清浅的唱诵……
还能一眼看见坐在院中石桌旁的青衣男子。
沉静的眉眼,压抑的倦怠,苦思纠缠的袖摆褶皱,秋夜寒冷也不入他心的愁闷。
在最隐蔽的墙角阴影处,一身香火味的小姑娘悄无声息地看着独自一人的柳如樨,一双隐隐泛着幽红的眼睛毫无顾忌地将人揣摩一遍又一遍。
游棠鸢拧紧了眉头,“我怎么不记得他这个时候来过青山寺?”
“现在是十年前秋月,如果和武举试场刺杀案相关,范围还可以缩短至六月底到九月初。”崔忱漫声道,“你是武举试场主考官之一吧?身陷刺王杀驾的大案,你能把自己摘出来就不错了。”
自身难保,还顾得上别人吗?
尤其这位还是你‘不喜欢’的联姻对象。
“那他到青山寺来做什么?”听出崔忱的暗示,游棠鸢忍不住喃喃,“是为了……”
我吗?
虽然皇城里有个极星阁,但活神仙岂是凡人可见?青山寺离皇城不远,又以求签问卦灵气逼人而享有盛名,只要随时能为家人求一道平安符,这寺里的香火就自然而然旺盛起来。
柳如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来做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游棠鸢却不是很敢相信。
镇国侯毕竟是春秋殿中有名的出将入相的能臣,心思只是不常放在家事上,并不是真的不明白。
只不过,她总在柳如樨面前有几分愧,和对自己年幼冲动的悔,察觉到柳如樨的若即若离更是难以开口。
时间一长,什么的感情都会染上异样。
一个是学生,一个是损友,崔忱有心推一把,却也不能太过干涉。
他只看着暂且按兵不动的小明和郁说,“好了,现在可以开盘了——关于那个坑到底是给谁挖的。”
“希望不是如樨。”
“她敢!”
一听这个,游棠鸢顿时炸起一身毛来,惊恐的一步跨到小明和郁面前——虽然没用——她恶狠狠地说,“她敢对如樨动手,老娘明天就踏平她珩王府!”
崔忱平静地加把火,“游小君侯消消气,别忘了这是过去,就算珩王真的……你也早已经错过了呀。”
这终究只是一段记忆。
崔忱的话像十二年前的那盆冰水,在十二年后的今夜又照头泼了她一脸。
游棠鸢看着面前这双压抑着猩红的眼睛,任她如何惊惧,承接这份尖锐的人根本无所动容。
在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种被压抑多年的巨大的空洞感拢上她的心头。
啧。
崔忱眯眼,心道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是怎么顺顺当当过了十来年的,靠得过且过也能一脸幸福安然吗?
院中,桂叶簌簌作响,惊醒了思索中的柳如樨,他下意识拉紧披风,幽然森冷的寒风带起他披散的发,掀起一片凉。
“这么晚了。”柳如樨轻叹一口气,刚撑着石桌站起身,准备回房休息。
忽然,一声短促的尖叫传到他耳中。
柳如樨脚步一顿,下意识循声看向院墙外。
那个方向是,“隔壁的客房……住人了吗?”
他低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