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祭浪子》第3章 三章
“哒……哐哐……哒哒……哐啷……”手扶拖拉机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后,喉管里飚出阵阵狂嘶乱吼。浓烟滚滚一忽儿间,汽油的生味儿便毒害了半边天。
眼下,因“消化不良”而罢工的手扶拖拉机焉巴巴地塌拉着头,似乎在为自己的老来无用而感到羞愧。
“老家伙!昨天才大修的你,今天就罢工!”寸发男捶胸顿足地捋出手臂上的腱子肌,摆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朝着腾腾的“糠尘暴”放声疾呼,“赶快上拖拉机走,赶快上拖拉机,等着大风刮飞你们不成呐!”喊完,双手攥牢摇手柄,沿顺时针方向就是一阵猛转。
“哒哒……哐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手扶拖拉机如同服下“神奇消食片”,疗效立竿见影,生龙活虎了起来。
“哈哈哈……”寸发男人志得意满的狂笑。
“哒哒哒……”手扶拖拉机老当益壮的咆哮。
“嘻嘻嘻……”仨女人笑看风云的谄笑。
直到三种笑声凑出的奇异乐章渐渐殆尽,也没再看到他们的背影,就更甭想笑貌了!
“孙儿哟!孙儿哟!”一位身形嶙峋,衣着整齐,脸庞不知被岁月和生活,从皮底下抽了多少斤肉的雪鬓霜鬟老人,奋不顾身地冲进伸手不见五指的“糠尘暴”中,“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老爹来扶你来了,老爹来扶你来了……”
“快快……快去找国栋去,他也摔倒了……快扶他去……”老马寻声探到个毛头后,一把抱起人,以矫健的步伐,逆风而朝“糠尘暴”稍杀的路段上突,堪比当年从朝鲜战场上救下战友般艰险。途中的绊脚石犹如拦路虎,虽说给老马酿造的趔趄均有惊无险,但足矣把敏捷不复当年的老马促狭得气喘吁吁地说,“来,来时……我……我遇上国栋的班主任了……”话未说末,便急着放稳人,揭开捂着大孙儿脸的前进帽,连忙卷起自己的袖管,专挑柔软而洁净的内衬,给大孙儿擦出个囫囵的俊俏脸蛋儿。
“老……老师说……说……”老马缓过口气来,“老师说,‘刚刚在早自习上表扬了国栋。’还说他考个第几名来着……”边想边蹲下身去,捋着大孙儿的裤筒,又切问,“伤哪儿了?伤哪儿了?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宝贝心肝……”翻来覆去也放不下悬在心头上的石头,非得国庆不耐烦地重复“没事没事”,他心头的石头才落到肚子里。
“反正老师说国栋不是考了第一名就是第二名。”老马一并拉下大孙儿的两只裤筒,立起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裤强调,“我赶着来扶你,忙不及听国栋班主任说的话。”语速相比之前舒缓了许多,教人听着一个舒畅。
幸亏“母亲”孰轻孰重,风终于杀了。万物不仅褪去了不伦不类的糠衣,更不必歇斯底里的嘶吼了,吵闹既无章的一切终究归于平静与整洁!
“快来快来。”老马俯下身,右手敏捷地绕过自己的肩膀,拍着还算得上阔实的背脊,一脸殷切地对着大孙儿,哄逗,“老马儿这就驮着宝贝大孙儿进学堂喽!”国庆打量着老马,简直活像一匹正朝河中汲水的“老马”。于是,他系稳沉甸甸的书包,虎一般扑上马背,撞得老马朝前几个踉跄才稳住脚跟。继而,老马向后、向前、向左及向右轮换着踢左右脚的架势,仿佛欲狂奔的马儿在原地尥蹶子来热身。自打国庆能在地上跌跌撞撞以来,老马这匹忠诚的、可爱的“老马”就承载了他的条件反射。如同鸡鸭鹅听到主人敲击木槽时,放胆抢来啄食的盛况。人禽之间都能建立依赖与感情,更何况人与人?但凡老马俯下身,一拍背脊,无需语言,国庆便即刻条件反射,准为“马背”奔跑而来。国庆依赖“马背”,“马背”寄托希冀。国庆腰一耸,腿一蹬,再一拍肩膀,老马就马上附和,给国庆至高无上的体面。他们之间没有丝毫隔阂与做作。
爷孙俩这一跑就是十余年,真可谓是创造了“马拉松”吉尼斯世界纪录!从国庆必须展开双臂来平衡不太听话的稚嫩小腿,跑到老马务必几个踉跄才能稳住听不进话的蜕化老腿。然而,爷孙俩仍然不知足,还在为各自的“快乐”不惜代价地往死里跑!
老马左右摆动着两个突兀的肩头儿,头始终保持平衡,像植入了鸡头稳定系统似的。放慢脚步时,国庆就拍拍他的肩膀,鞭策道:“驾驾驾”;亢奋奔跑时,国庆就揪揪他的衣领,敕令道:“吁吁吁”。老马既不觉得腿脚乏力,也顾不暇满头虚汗,唯顾神气活现的骑兵骁将驰骋于他脑海。他越跑腿脚越来劲儿,越来劲越觉得宝刀未老。蓦地,他觉到当年化身战马,从死人堆里驮出战友的英豪,也盖不过此时此刻的风头。参战时,军魂教导他别甘居人后,所以他就奋勇争先;退伍后,世俗缠绕他甘居人后,所以他就奋力挣扎。可随着岁月渐渐霜染了他的黑发,纷扰也蜂拥而至,老是觉得自己的心总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苟跳,很是受牵制,年轻时的收放自我一去不复返。几多次,他秉着自我砥砺前行,可都莫名其妙地钻进了别人世俗的眼中,致使广阔的大道走成了狭窄的小巷。夹身于小巷时,他可以三五天闷不吭声,光顾着把牙关咬得像掰不开的蚌,好似这样就能咬碎别人的诟病的。殊不知,咬碎的却是自己笃定的心!
二十多个四季交替以来,老马从自由而豁达的天坛,蹚进压抑且愤恨的泥沼。一路上的掣肘犹如千斤重担,不但压垮了老马的身躯,还压碎了他心中的“百味罐儿”。当这些掠过老马脑海时,他觉得有一束火苗,由胸口,经喉咙,燎上皱黑黑的脸庞。被烧得热辣辣的泪水,瞬间便烫红了他那深邃的眸眶。
老马心知肚明,唯有大孙儿不足二十公斤的分量,能以吹灰之力,把“百味罐儿”迸溅出的五味杂陈,镇压得灰飞烟灭,镇压得满面慈爱,镇压得喜极而泣……
热血浓于汗水,亲情融入热血!
老马的每一寸体肤都挥洒着如雨的汗水,每一段血管子都澎湃着如潮的热血。此时此景下,老马终于找到了“自我”。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匹承载着希望与未来的突围马、逐光马。
“吁——吁吁——”国庆把老马洗得蓝里泛白的衣领当缰绳揪住,用整个上身猛地朝后一拽,大喊,“到了!到了!”老马虽被悬崖勒马,但他的脚却踉踉跄跄地前行着。国庆又狠加了把劲儿,嗔怪道:“老马啊老马!叫你停你偏不停,你耳朵打失了吗?”老马衬衫门襟的第一个纽扣为他出气似的,瞬间就飞了出去。可第二个纽子又立马挺身而出,不但扣牢了衬衫门襟,还死死锁住他那突兀的喉结。老马被勒得驻足后一个劲儿地咳着嗽,始终不肯腾出只手来扯掉“索命链”。因为他生怕他的大孙儿会狼狈地跌落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