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恭敬地把祭旬送走,姬掘突才慢慢卸下自己头上的铠甲,放在了案台之上。
夜色慢慢下降,白天穿着铠甲只觉得一身是汗,此时寒风渐紧,他感觉到了铠甲的冰凉。
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厅,姬掘突心中有一些发慌。
连着十多天的征战,在人马喧嚣声之中,他心潮澎湃,根本无暇多想,只是沉浸在征伐的快感之中。直到此时,他才开始有一些害怕。
想着刚刚祭旬所讲的连续不断的征伐,他有些紧张,若是秦晋两国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占领了郐国八城,会不会举兵来伐?祭旬所说的理由,究竟能不能挡住这世人的悠悠之口?而且这兵不血刃占领的八城,究竟能够被自己掌控多久?
……
这些都是未知数。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在洛邑的时候,自己似乎不应该听从祭旬的主意立马发兵。
他一步步走着,走出了大堂。
月色慢慢照了下来,照出他略微发白的嘴唇。即便他勇猛善战,连着十多天冲锋陷阵也让他有些疲乏。
姬掘突所居住的房间坐落在郑城中央,虽然他贵为郑伯,房子在郑城之中却不是最豪华的。而且这房子,是两年前在他父亲的主张之下新修建的。
房梁上刨面并不光滑,依稀还残留着些许木渣。微风吹来,那薄薄的卷起来的木皮在风中微微颤抖,仿佛在告诉姬掘突郑国的孱弱。
郑国建国还不足二十年,迁都郑城还不过两年,在中原诸侯之中,是根基最浅国家,即便是临近的小小陈国都要比郑国大许多。凭借如此浅薄的根基,如何与各诸侯比肩?
然而父亲为什么要把郑城从西边东迁到这中原?为什么要把郑国放在诸侯并列的风口浪尖之上?
姬掘突握紧了拳头,郑国这个名号,是父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绝对不能在自己的手上毁掉。既然从西边的偏远之处迁都来到了这是非之地,定然要闯出一番名堂来才是!
忧心忡忡,又有些欣喜,又有些激动。
年轻的郑伯把手扶在了门楣上,看到了郑城中央的那座二层的高楼。看到那二楼上的灯火,他脸上突然闪出一抹笑容。仿佛是一个小孩子看到了自己爱吃的水果。
他把自己身上的铠甲脱了,随手仍在地上,露出自己孔武有力的肩膀,跳着,笑着,朝着郑城中央跑去。
府邸中的士兵看到自家主公朝着郑城中央而去,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也不怎么意外,只是叹了口气,慢慢走上台阶把姬掘突扔下的铠甲收拾起来。
……
郑城是座新城,在郑桓公姬友迁都之前,这里还是一个三不管地带。
秦侯晋侯看不上这个田地荒芜贫乏的小城,陈国卫国也不屑于对这个小城宣布主权。而姬友却发现,这个没人看管的小城之中因为民风淳朴,而且也没有各氏族门阀的诸多苛捐杂税,贸易极为自由,商业便也十分发达。于是乎,他便撇下原有的国土,迁都到了这个地方。并将这个小城命名为郑城。
而这小城之中原本最大的家族,是智氏。据说这智氏祖上是卫国从卫国而来的一个丝商,来到郑城之后不断经营,逐渐成了郑城最富有的人,很受郑城人的尊敬。于是乎智氏干脆便脱离卫国,定居在了郑城。而姬友迁都郑城之后,新建府衙都是智氏出资的。
此时郑城的人们都在忙活着吃晚饭。有些勤快的农夫不仅已经把小麦收回来,而且还碾出了干净的麦粒。麦子被收起来需要先晒干,要是直接储藏小麦便会发芽变质。于是平整的大路上便出现了一块又一块麦方。
姬掘突却没有在麦方上践踏,而是奔跑在郑城的小巷之间。仿佛月光下在瓜田里窜动的獾子,那样的轻快与敏捷。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来到了郑城中央智氏居住的大院。中央两层的木质高楼听说是不远万里请鲁国的著名工匠前来建造的,花了整整两年的功夫。有这时间,郑国能迁都五六回了。然而智氏的院落中,也仅有这一座高楼,其余的也是普通的一层建筑,一些下人居住的地方和马棚牛棚,甚至还是土坯房。
姬掘突跑到墙边,看到围墙后面那株熟悉的枣树,嘴角带笑,扶住围墙双脚一蹬,矫捷地一跃,便纵马一般越过了围墙。身子一不小心划到了枣树之上,月光下那枣树的叶子泛着白光,“哗啦啦”响着,仿佛是鲤鱼在水中打挺。
郑城自从成为国都之后,经济发展速度大大增加,然而到了晚间,依旧是漆黑一片,毕竟不是任何一家人都舍得耗油点灯的。所以刚才在城主府中,姬掘突才能一眼便看到智氏二楼的灯火。
因为有光,二楼周边一些向光的飞蛾和小虫子簌簌飞着,绕着。智府的下人却都已经睡下了,也不知道二楼上的人在干些什么事情。
姬掘突喜欢智氏的大姑娘,是郑城人尽皆知的秘密。而智氏现任的主人智晟不愿意自家闺女和姬掘突交往更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姬掘突不理解智晟既然愿意为自家迁都出钱修房子,那便表明他有意跟姬氏交好,既然如此,怎么就不愿意亲上加亲,把自家闺女嫁给自己呢?
然则老人再怎么不愿意,也管不了年轻人的事情。姬掘突贵为郑伯,是郑城之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并且孔武有力,可以一个人射杀老虎,是郑国所有年轻姑娘们喜欢的对象。智氏的大姑娘燕儿自然也不例外。
姬掘突喜欢燕儿,燕儿也喜欢姬掘突。在东门的篝火晚会上,两个人经常暗送秋波眉来眼去。姬掘突也经常翻墙而入,与燕儿见面。
今儿自己凯旋而归,心中却也有些惴惴不安,然而一想到燕儿,他便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心里欢快万分,想要跟燕儿分享自己的战功,想要和燕儿分享自己在祖祭上的光荣。
他在院子里慢慢走着,仿佛一只谨慎的小猫,慢慢靠近燕儿闺房的那扇窗户。
月光弯弯,仿佛是在窃笑向来勇猛的姬掘突此时脸上的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