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清婚后一年有了儿子,满月后老太爷亲自做主取名“扬帆”,老人家捋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核桃。当天中午拿出了女婿孝敬的“云仙特酿”就着小鱼冻豆腐干喝得老眼迷离,在床上一直睡到傍晚才醒。老人家对着老太太大笑:“我有重孙子了!”
虽然家中多了张嘴,可是周世清的日子反而轻松起来。老太爷主动担负起了照应重孙子的任务,除了每天要按时从地里回来给孩子喂奶要洗尿布之外,小两口继续全身心地扑在土地上。
孩子大了一些会吃饭的时候,老太爷就拿出了女儿女婿孝敬自己平时都舍不得鸡蛋糕、条酥之类的好吃的,偶尔还让老太太冲一碗“糖制桂花代藕粉”,说是自己打打牙祭,其实半数进了重孙子的小肚皮。
所以周扬帆这孩子打小就和老太爷老太太亲,反而和爷爷奶奶就那么回事。人本来就是这样,谁对他好他就和谁亲近,在孩子身上更是如此。
靠着夫妻两个在土地上辛勤耕耘,加上老太爷暗中的贴补,又得到老丈人的支持,在周扬帆三岁那年,周世清两口子挨着老屋盖了两间石基红砖瓦房,正式搬进了新屋。孩子除了晚上和大人一起睡觉之外,白天几乎都是跟着老太爷。有时候有模有样学着老太爷背着手弓着腰走路,有时候把老太太的拐杖拖出去老远,害得老太太迈着小脚气喘吁吁地捡回来。
当然也少不了把玉米面撒了一地,将老太爷的书撕烂这等顽皮劣事,老人家提起时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是哈哈大笑一脸的满足。当然周世清更清楚,周扬帆刚刚懂事的时候,老太爷就教他做人的道理,还煞有其事的教重孙子背诵《三字经》,接受文化的熏陶,还曾私下里预言,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而这孩子也是一直本着有出息的方向成长的。
周扬帆二年级那年某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妈妈躺在床上,身边多了一个毛头,这是周家他们这一辈的第三个男丁,也是这一辈的第四个孩子。在之前的两年周家老二已经结婚,婚后连生一个闺女一个男孩。现在周家人丁兴旺,老太爷已经彻底从几十年前连丧三子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就连走路都似乎轻松了几分。
又多了一张嘴吃饭,周世清两口子的担子更重了。光靠那点土地的收成已经捉襟见肘,现在老太爷年纪大了不能再帮着照应孩子,就是能照应了也不能让他帮忙,因为老二家的两个孩子老人家都没有帮着带,此时要是再把二小子交给老人家,这妯娌之间难免就会有意见了。
许有香要照应孩子,加上周扬帆又在上学,周世清也被束缚在土地上走不脱,只能利用空暇时间在水沟里抓点鱼下竹笼子捉点鳝鱼泥鳅补贴家用,倒还勉强能维持。老屋的年头太久了,后墙上出现了裂缝,屋顶也开始漏雨,每年周世清都要帮着修补一番。他们小家庭四口人挤在狭窄的东屋,也是极不方便。
夫妻两个几乎是拼了命,想着以后要盖个大房子。一边供养孩子读书,一边精打细算过着日子。好不容易凑够了三千块偷偷藏在锅屋里旮旯洞中,谁知不知道哪个倒霉孩子顽皮把他家的草堆点着了,顺带引着了锅屋。要不是邻居们都来帮忙救火,说不定连老屋都保不住。
看着烧成灰烬的锅屋,,周世清握着拳头脸色铁青,许有香的嗓子都哭哑了。这间破屋烧了就烧了,可是一起化为灰烬的还有藏在里面的三千块钱哪!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那几个顽童的大人知道周世清家的钱被烧了之后,在暴揍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异口同声都说点火的不是自家孩子,并且用自己的名誉赌咒发誓,你说让周世清又能怎么办?只能自认倒霉呀!
大病一场的许有香打那以后就变得愈发的小心谨慎,每一分钱都收得好好的,用周世清的话说,就是让神探来找估计也找不着。两口子历尽艰辛终于又存了一万多块钱,此时盖房子的本钱已经不是前几年能比的了。材料人工都在涨,在等下去估计这一万多块钱连一半都盖不起来了。他们咬咬牙狠狠心,骑着脚踏车出去转了几天,凡是想着能开口的亲戚都问过了,一千不嫌少五千不嫌多,能借多少借多少,铁定心思要先把房子盖起来,然后慢慢还债。
在老丈人的冷静分析下,他们最终又咬咬牙,把原定的三间瓦房硬是扩充成了四间,又多欠了几千的债务。建好了新房的那日周世清两口子兴奋得难以入睡,可是他们知道,往后又得勒紧裤带还债了。
他们不怕欠下债务,这个家庭成立之初就是顶着一屁股的债务,他们也没有怕过。想着现在挣钱的路子比过去多了,只要不怕吃苦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们高高兴兴地准备将因为盖房子拆了老屋没地方住,而搬到周长生屋里住的老太爷老太太接回来,让他们享受几年有大房子住的日子。这份宅基原本就是老太爷的,在三兄弟因为只有两份宅基而闹矛盾的时候,是老人家一锤定音说老大已经在这宅基上住了这么多年,这份宅基谁说都不管用就是老大的,才算了解了兄弟间的矛盾。
现在新房子盖好了理所应当将老人家接回来住,谁知天不遂人愿,老太太某个早上再也没有醒来与世长辞。老太太过世后,老太爷感觉到时日无多,也不愿意搬到孙子家住,此事就此搁置。现在老人家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看着重孙子能够考上大学,那就可以死而无憾了。这是他这一生许了数个心愿实现了又许愿又实现后的最后一个心愿,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都八十多了,怎么也见不着活五代,能够看着重孙子考上大学也就心满意足了。
周扬帆这孩子也争气,家里人嘴上虽然没说,可是心里都憋着一股劲,知道这事有谱。这从周扬帆每次从学校回家透露出来的信息中就可以判断出来,所以哪怕是家中欠着一屁股债务,他们也尽量满足孩子已经算是同龄人中最少的生活费用。只等着孩子来年能考上大学之后就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了,家中也能缓口气。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周世清在一个下竹笼捉黄鳝的雨天,站在排水的路口洗脚上泥浆,脚下的水泥管突然坏了。他一头栽进水里,腿骨重重的摔在水泥管的破口上,当时就血流如注。如果不是碰巧有人去地里排水,他能不能从水里爬上来都是两回事。
这次骨折不仅让家里又增加了近万的债务,也彻底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连带着承包亲戚的土地,他们家今年的棉花比往年都要多。本来想着年底能多挣一些还债,现在这些沉重的劳动都压在许有香本来就单薄的肩上。
她每天黑乎乎的就起床,饥一顿饱一顿的,很快原来就有的胃病变成了胃出血住进了医院,只留下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无可奈何。
连番的变故,让周扬帆这个家中的希望从学校回家了,这是周世清怎么样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他当时很想起来狠狠地给儿子两巴掌,将他揍得屁滚尿流滚回学校去。你的身上寄托着全家的希望,怎么能说不念书了就不念了,回来当农民呢?
可是听着儿子那番看似风轻云淡其实饱含着无奈的解释后,这个从来没有像命运屈服的汉子沉默了。那天夜里他痛哭了一场,只有许有香听到他在喃喃自语:“老天爷!我家怎么摊上这么多事呢?我的命就这么不好吗?”
这个世界,不公平啊!